我家睡房的天花板上有顆黑點, 只要一躺上就能和它四目相對---或者該說是三目不相對?怎樣都好, 只是那個點一天天變大, 讓人不安, 似是有隻怪物埋伏着想把我捉走。
「這是哪裡?」我揉著眼坐起來, 身下是軟綿綿的, 周圍是漆黑一片的, 只有我和另一人存在。「啊---你醒啦!北斗, 好久不見。」一個穿著全白套裝的人坐在正對面的矮櫃子上對我笑, 而四周也明亮起來。「你是誰?」這個人很可疑, 我警戒地問道。「是我啊, 樹, 田中樹。不過你忘記了也很正常。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所以回去吧。快!回去吧!趁還來得及---」
自從作了那個夢, 我對那個黑點感到越來越不安。於是找了張純白的紙覆在天花板上蓋住那突冗的黑點。安穩地渡過了幾天無夢的睡眠後, 我開始作起了「尋找樹」的夢。夢裡我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奔跑, 一直呼喊着那個名字。一無所獲的尋找、一無所知的名字、與一身汗水的清晨, 成了我的日常。我不斷在思考「樹」、尋找「樹」, 而答案甚至不一定存在。
與我那糟糕的睡眠時長相對的是急速成長的黑點, 它已經超出了紙張的大小。我索性把白紙拿掉, 露出完整的一個黑洞。我把頭伸進去, 那裡面只是一片漆黑。隨便吧---
「今天被上司罵了個狗血淋頭, 說我老是在發呆甚麼的---明明只是自己心情不好就到處找別人麻煩, 肯定又是出軌被老婆捉到了吧!」我内心咆哮道。「是是是...不好意思!我會反省的!保證不會再給公司帶來麻煩!」可是現實還是點頭哈腰地對着肥胖禿頭大叔道歉。
「...」大腿的主人沒有說話, 只是輕撫著我的頭髮。他總是這麼溫柔, 任由我靠在他身上, 枕在他的腿上, 默默地掃走我的煩惱。他好像有甚麼想說, 卻又甚麼都沒說。
他總是那麼悲傷, 自我爬進這個黑洞起, 已經過了幾天, 可是除了剛開始的一瞬欣喜外, 我就再沒見他發自內心地笑過。「樹, 怎麼了?」每當我察覺到他投來的悲憫目光並作出疑問, 他都只會微笑回答「不---沒甚麼!」, 大概沒人提醒過他這個表情其實很難看吧!下次我一定要告訴他。
「北斗, 回去吧!」未等我反應過來, 樹就已經把我推入黑洞。在激烈的下墜後, 我又在失重空間遊盪。一隻又一隻白鳥從我身邊飛過, 組成了白色天花板, 而我也想到了答案。
睜開雙眼, 我與黑點四目相對---或者該說是三目不相對?我看清了它就只是一個黑點, 沒有變大也沒有消失, 我依然想你。
「啊---你醒啦!北斗, 好久不見。」雖然這樣說, 我很意外這麼早就在這裡遇到他。儘管他好像不記得我, 能看到他我終歸是高興的!
「你剛到時可是嚇了我一大跳呢!趁著你未醒, 我有把這片空間好好地打掃了一遍喔!我啊---收起了功能飲料和零食, 還放棄了通關一半的遊戲, 所以別再碎碎念了, 會孤獨終老的!」我沒說出口, 也說不出口。「看我對你多好?所以快點醒來吧!」這種話我當然也沒說出口, 也說不出口。其實我還有許多想說的、想問的, 畢竟就算過了這麼久, 我依然想他。可我全都吞進心裡了。既然遺忘了, 那就沒必要想起。
把北斗從地洞送走後, 我又回到了一個人又或說一隻靈的生活。說起來我來這裡多久了?這個地上有個小白點的地方。原本我並沒有很在意, 只是像很久之前一樣在黑暗中每天打遊戲到昏厥, 靠功能飲料和零食充飢---雖然我根本感受不到飢餓, 但習慣了就隨便吧。直到某天閒得無聊在地上打滾才發現這個小孔能看到他。自此以後, 我就愛上了透過小孔偷看他的生活, 雖然這樣說---我能看到的也只有空著的床、床上失眠的他、和他那枯萎的靈魂。看不了幾眼的, 他總是很忙。忙到把對我的要求拋於腦後, 「要吃飯、多喝水, 喂---不能只喝功能飲料!」我對他大喊, 可顯然地無法傳達。
北斗做出了決定, 所以我的小孔也不再透光了。我回到了黑暗, 他回到了光明, 這是一件好事。假如白點沒有繼續擴大的話---該說是好事嗎?我能繼續透過縫隙觀察他的生活。可是!可是必須得補上這個洞才行!太危險了!我能隨意操控這個空間, 能變出/變走、變大/變小、變黑/變白任何東西---除了這個洞。
「...」我有在聽, 可我有太多話想問, 所以我甚麼都沒有說, 只是任由他像從前一樣把頭枕在我大腿上而我安靜地聽著。這次我聽得很認真, 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認真。我想找到答案, 把紙撕走的原因、洞口變大的原因、他到來的原因、這個地方還有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他說了很久, 久到忘記了光明。我聽了很久, 久到忘記了黑暗。我們都忘記了各自的身份, 這是危險的。北斗該回到自己的生活, 不能再拖了。我很清楚這點, 可只要想到從此我甚至有可能無法再作為觀察者看看他的生活---我竟起了私心, 不想放他離開。假如某天北斗不再需要我, 假如心靈的洞被填補---我也就失去了存在意義。
「不---沒甚麼!」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他從前總是這樣說我, 但沒辦法, 這已經是現在的我能表演出的最好的笑容了。
「北斗, 回去吧!」迅速地把他推入白洞後, 我深呼一口氣說出下半句---永別了, 還有, 我愛你!
過了好久好久, 久到我以為自己消散。醒來後又回到了地板有一個白點的空間, 幸好它沒有消失也沒有擴大,我只要那一點位置便足夠了 。足以讓我確認---你依然想我。
「那個人好耀眼, 像是太陽一般溫暖。」這是松村北斗對田中樹的第一印象。「那個人好耀眼, 像是太陽一般閃亮。」這是田中樹對松村北斗的第一印象。
「啊---好想成為...」轉校生站在台上看著台下人群中第一排的太陽發呆。而剛好他也回應了松村北斗熾熱的視線,「樹, 田中樹, 這是我的名字。」, 那雙眼仿佛能穿過厚重的瀏直擊北斗的心靈。「哎~樹君又在無差別散發魅力了~」、「不愧是超人氣田中君!」、「鳴哇---這個笑容不得了!」...各種聲音四起, 北斗只想降低存在感趕快到台下。「肅靜!讓新同學做自我介紹!」
「松...松村...」可惡...又結巴了...北斗陷入懊悔的低氣壓狀態, 而台下一雙雙審判的眼睛更是壓得他喘不過氣。「松村君, 偷偷告訴我你的名字吧!」田中樹從座位站起微微側身把耳朵靠近新同學。「北...北斗...名字是松村北斗」北斗小心翼翼地說。「好的!松村北斗同學,以後請多多關照。」田中樹一邊用全班都能聽到的音量說一邊伸出手。「好...好的!」北斗猶豫着想用雙手握著。「北斗, 這樣才對喔!」田中樹握緊拳頭, 讓北斗照做---碰了上去。他們並不坐在一起, 北斗被分到了第三排窗戶數來第二個位置。「校服是純白色的呢...感覺很容易弄髒...啊!要和大家聊聊去除污漬的小貼士嗎?不---不---不---沒有人想知道吧---清潔白衣服上的黑點的方式...」左邊是陌生的同學, 右邊是走道...北斗滿懷不安地撐到了休息時間。
「田中君, 能帶我認識校園嗎?」每當北斗鼓足勇氣想要開口, 但樹總是被眾人圍著。也對, 向往太陽的鳥獸又怎會只有我一個?而我就只是隻醜陋的野鳥。北斗想着收回伸出的手, 沒想到卻被溫暖地包裹著了。「北斗, 走吧!我帶你認識環境!」田中樹一把捉住北斗的手跑出課室。太陽的熱量傳到了野鳥身上!「啊...好溫暖...想要更多...」北斗如是想。
「太閃耀了, 簡直是太陽!」田中樹奔跑時偷偷向後瞄了一眼。厚瀏海被風帶起, 露出了完整的漂亮的雙眼, 整張臉美得田中樹移不開眼。後果便是撞到訓導主任, 被狠狠罵了一頓。田中樹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向主任承諾不會再在走廊奔跑後轉過身面對北斗, 撓了撓頭說:「不好意思啊, 北斗, 害你也被罵了。」「啊...不...沒關係的...田中君」北斗連忙揮手表示不在意。「甚麼田中君~都是共患難的兄弟了, 叫我樹就好。」田中樹一臉認真地對北斗說。「好的...樹!」北斗吞吞吐吐地答應下來。「那麼下次如果讓我聽到你叫田中君, 我就要懲罰你囉~像這樣!」田中樹狡黠一笑, 用手撥開北斗的瀏海, 嚇得北斗驚呼一聲, 「甚麼嘛~原來北斗也有這種表情!這是我們的秘密喔!」
「嗚哇---這個笑容不得了!」此刻的北斗很能理解大家為甚麼這樣說---太犯規了, 好像要愛上了。「不不不---那可是太陽!而我只是借著陽光假裝能把醜陋花紋掩蓋的野鳥。」「哎~北斗~在想甚麼?」「不---沒甚麼!」北斗擠出一個微笑。「嗚哇!你這表情超醜的哎!」少年們嘻笑作一團---
「啊...好可憐...」人們正圍住甚麼在討論, 北斗並不關心, 徑直走入辦公大樓。「死了嗎?好嘔心!」「快叫清潔工處理掉吧!也不知道有沒有禽流感...」北斗停頓了下腳步, 又回到原來路徑。埋頭苦幹的每一天, 從早晨時純白天花板上礙眼的黑點開始到深夜時純白天花板上礙眼的黑點結束。每當以為自己要死了, 第二天卻依舊活著。靈魂吶喊著, 幸好肉體經已麻木。在這條直路不斷前進着、循環着---真想像駝鳥一樣把頭埋進洞裡。
「你其實還活著吧?別死啊!不要放棄啊...」北斗放下公文袋, 把手伸向大門旁的野鳥。一個個黑點似乎感應到了人類的溫度, 螞蟻們默默離開野鳥的身體。漂亮的白色羽毛被完全展露, 但被蓋著的只是冰冷的軀殼。救護車從身邊駛過, 北斗剛好埋下屍體。回去吧---
「田...樹!」北斗在樹的注視下連忙更改稱呼, 「哇!好險!才剛說完北斗差點就要被懲罰了!」田中樹大笑起來, 這是北斗見過最好看的笑容, 不帶任何雜質的歡笑。「北斗, 怎麼了?」「不---沒甚麼!」這是樹見過最好看的笑容, 不帶任何雜質的歡笑。「真想持續到永遠啊---」
「樹, 快要開始上課了, 我們不回去嗎?」北斗忐忑不安地問。「啊~下節是佐藤先生的課~沒關係的啦~」「不...不...不...上課時間還是該上課才對吧!」「好吧~就按北斗的意思去做吧~」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北斗的同學---」「樹?」北斗有些沙啞的聲音從門內響起。「樹怎麼來了啊?」北斗在漆黑中打開門。「看你今天沒上學, 有點擔心...哎!你怎麼了?!」樹急忙接著快要倒下的北斗。
「啊---你醒啦!北斗!」樹輕撫着北斗的頭髮。「啊!抱歉!突然就暈倒了!我很重吧!對不起!我馬上起來!」田中樹輕輕搖頭, 把北斗的頭壓回自己的腿上。枕在樹的大腿上, 北斗看著天花板上令人煩躁的黑點突如其來地說:「樹, 你會覺得人活著很累嗎?好像甚麼都沒有意義, 所有都只是時間流轉。啊...抱歉...在說些奇怪的話...很無聊對吧!我記得冰箱裡好像有菜---我去做飯吧!」「不用了, 北斗, 待著就好。再和我說說吧~北斗的想法,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北斗的事情。」
「樹!醒醒!」剛醒來的北斗搖晃著身旁睡得一塌糊塗的田中樹。「哎~北斗~早上好~」樹揉著眼睛坐起來。「才不是說早上好的時候!都晚上8點了!」「糟糕!再不回去肯定要被罵翻!」田中樹趕緊衝出北斗家門, 似是突然想起, 轉頭朝門口的北斗喊道:「北斗!約定好了明天見囉!」「嗯!」北斗笑着揮手。
「我就知道北斗果然是信守承諾的人~」遲到大王田中樹特意走到北斗旁靠在他耳邊輕說。「喂!田中!給我去後面站着!」在佐藤老師的盛怒下田中樹吐了吐舌就到教室末端站着了。「田中!不想坐了嗎?」「不~我要坐~」田中樹嬉皮笑臉地回到座位。北斗看着他的背影, 忍不住笑了。
「樹那時候在想甚麼這樣入迷?佐藤先生都喊你好幾次了。」那天下午北斗笑著問田中樹。「我在想北斗看到的風景是不是也是這樣的。雀鳥劃破藍天, 白色的羽毛在太陽照射下閃閃發亮、無聊的大人架起陽傘快速走過, 而陽光明明是這樣明媚而迷人---太浪費了。」這種話田中樹當然沒說, 也說不出口---他只是笑著搖頭。
「北斗!可以睜開眼了!」「哎, 樹帶我來天台做甚麼?」「歡迎來到我的秘密基地!我早就想帶北斗來了!」田中樹緊拉著北斗的手, 帶著坐在地板上, 然後躺下。「北斗沒這麼做過吧!很舒服的!」「嗯。」北斗有些猶豫但還是跟著躺下。「哇!我奪走了北斗的第一次!」「甚麼啦!」少年們嘻笑著。「北斗現在在想甚麼?」「樹想知道嗎?不告訴你~」「哎~」田中樹作出很受傷的表情。「我在想樹看到的風景是不是也是這樣的。雀鳥劃破藍天, 白色的羽毛在太陽照射下變得溫暖、無聊的大人架起陽傘快速走過, 而陽光明明是這樣暖和而迷人---太浪費了。」這種話松村北斗當然沒說, 也說不出口---他只是笑著。「北斗, 不下去嗎?快上課了喔~」「不了, 我想再待下。」「好喔~」
那天路上太曬了, 北斗今天架起陽傘快速走在通勤路上。從床走到洗手間需要30秒、完成梳洗到拿上一包功能飲料需要20分鐘、由家門走到地鐵站需要10分鐘再加上15分鐘車程和5分的步程, 剛好早10分鐘左右到辦公大樓。可是今天太曬了, 北斗決定在大門再待一下等到平常的進門時間。3、2、1---進入大樓, 松村北斗有着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
「北斗總是一個人呢~嘛---這樣也挺好的---」因為北斗是特別的, 餘下這半句話田中樹當然沒說, 也說不出口。「哎---我倒是想像樹一樣呢---」成為照耀眾生的太陽...啊...不對...只要能分到一絲溫暖的陽光我便該滿足了, 餘下這半句話松村北斗當然沒說, 也說不出口。
「樹有在好好吃飯嗎?」北斗枕在田中樹的大腿上問。「姑且也算是有的...假如零食和功能飲料也算的話...」「樹, 這樣不行喔!得要好好吃飯才行!還有要多喝水!只喝功能飲料是不行的!」北斗對着心虛的樹語重心長地說, 「因為...因為我可不想見到樹比我早死去!」「好了~知道了~真是老媽子~太愛碎碎念可是會孤獨終老的喔~還有我才不會比北斗早死呢!」陽光下的樹笑得燦爛, 一把牽起北斗的手---「走吧!該回去了!」
北斗回到了空盪盪的房間躺在床上, 盯著天花板上的黑點, 好像變大了?不不不---只是錯覺吧。好累啊---該睡了---還活著嗎?還活著吧。儘管靈魂枯褐, 軀幹仍然起伏。與那隻被螞蟻爬滿的白鳥不同, 我的心跳還在, 呼吸依舊。
「樹!樹!」北斗拼命向田中樹跑去, 可惜來不及。伴隨著巨響, 白衣少年在眼前消失。白鳥的屍體倒在地上滿身是血。一方全力傳遞熱量, 一方反射午後陽光---光線打在白衣上卻沒有半點溫暖, 僵硬又冰冷的手被緊擁著可已無法回應。趕來的救護車分開兩人的手, 白布下的是冰冷的軀殼。「我愛你。」北斗好像聽到了這句話。
一切只是時間流轉, 北斗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有只屬於那年的白鳥與少年。